媽媽，再打我一次

在過去的很多年裏，我始終有一個錯覺，我媽一直都是三四十歲的模樣。或許，因爲她看着不顯老的緣故；或許，她樂觀、剛強的意志在我印象裏太過深刻；或許，由於我和她不怎麼交心的少年時代太多漫長，讓我錯過了她內心世界的很多東西……所以，我所有關於她的記憶一直都停留在那些錯覺裏，我一直不相信我

小時候，從來都是我懷揣着問題去問我媽，我從不相信她會有求於我的一天，直到女兒去年放暑假，我媽想帶她回家住一段日子，讓我在網上幫她訂動車票。本是買 15號的，訂了後，她說想提前回去，讓我重新訂。我說不知道還有沒有票。我媽問：要是沒有的話，我怎麼辦呢?那一刻，我愣了，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她心目中已經成爲一個可以幫她解決問題的人了。

小時候，我媽教我跳舞、彈琴，我從不相信她那雙靈活、柔軟的手會有“怠工”的一天，直到我媽因爲長時間抱女兒的緣故，手腕患了腱鞘炎。有一次，她讓我幫她在網上看是否有合適她穿的前扣型內衣。我問她爲什麼要前扣型。她說，她的手已經彎不到後背了，之前買的內衣全都無法穿了。

小時候，每次筷子掉地上，我都會被我媽大聲訓斥，看她那盛氣凌人的樣子，我從不相信她會有變得溫柔一天。直到有一次，我女兒吃飯，不小心掉了筷子，我正等着她像小時候的我那樣被我媽罵，結果我媽只是無奈地一笑而過。女兒寫作業，頭低得離作業本近，我媽悄悄走過去，扶起她的額頭，輕聲對她說：“頭擡起來一點。”我問我媽以前何以那麼對我，我媽說：“年輕時的媽媽脾氣一般都比較急。”

小時候，我媽特愛給我做蔥油餅，幾乎每週都會做一次，對於這道我媽引以爲傲的拿手好菜，我從不相信她有失手的一天。直到上個月，女兒學校組織郊遊，我忘了給她買出遊的零食，我媽於是親自下廚給她煎了好多蔥油餅讓她帶去。餅做好了，女兒拿了一塊嘗，直嚷嚷太鹹了。其實，我在吃第一口這個餅時，就忍不住躲進衛生間流下淚來。

每一次，從不相信到相信，都讓我心如刀割，時光讓我瞥見了她一點點衰老的痕跡，一點點……這種滋味，不好受。

不相信我媽身上的東西還有很多，有些，其實到了今天也仍不相信。

譬如，我媽懷我時，半夜到工廠加班，被機器切斷了一個尾趾。醫生說要接上的話，怕藥物會影響胎兒，我媽便果斷拒絕了，於是她就缺了一個尾趾活到現在。我曾問她那是怎麼回事，她說她生下來便如此。有一天，我從小姨那知道這事的來由，否則，我不相信我媽有一天會主動告訴我。

譬如，我小學時候，因爲腦子不靈光，被老師稱爲“腦子有問題”。當大家都覺得我蠢得是那樣的莫名其妙，我爸也實在爲我的蠢而感到無地自容時，我依然不相信我媽會放棄我，因爲她說過：“慢慢來，別擔心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”

譬如，初三那年，年級開中考誓師大會，校長強調中考的重要性，強烈要求家長去營業廳查查我們的手機。我雖不相信我媽會這麼幹，但還是有點緊張，於是問她：你會去嗎?她說：不，你的隱私我幹嘛要干涉，該做的做好就行。其實，那時我跟班上某個男生走得很近，她知道，然而，她什麼也沒說。

……

相信與不相信之間，在時光的迴環中，我媽身上還有很多很多令我沉吟的地方。

如今，經過了那麼多年，我，一個三十好幾的人，很多時候，也曾懷疑人生，也會在某個夜晚忽然痛徹心扉。譬如，年少時景仰的一位大哥哥因爲吸毒被抓進了戒毒所，曾經最崇拜的一個老師如今變成了一個庸俗不堪的人，當年小心翼翼侍奉的夢想不過是一個謀生的工具……時光，讓一些美好的東西就這麼消失了，於是，曾經相信的很多，如今都變成了不相信。於是，才漸漸知道，我們打不過時光。

但是，對於我媽，我知道，時光永遠打不倒她，她一直是我生命裏那份最難以企及的美好。雖然，她在幫我帶女兒的這些年裏，我們爭吵過無數，彼此抱怨過無數。但是，很多時候，我在痛恨自己之餘，還是常常能想起——

我每一次生病，每一次跌倒受傷，她都感同身受。

我每一次成功，每一次受挫，每一次重新出發，她都替我由衷地感到高興。

有一天，我戀愛了，她不再是我欣賞的那個灑脫的女子，越來越像一個心事重重的中年婦女，開始擔憂各種事。

有一天，我結婚了，有了自己的小家，她陪着我，親歷着我的每一個重要時刻。

有一天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，我也成了別人的媽，她在別人跟前，還是不顧情面地、一遍又一遍像教訓小孩那樣待我，重複我早已聽膩的話……

有一天，當我這個做媽的發現孩子從牙牀中冒出第一顆牙齒來，卻發現那個做媽的她，已經鬆掉了自己平生以來的第一顆牙……

是的，她一直都在，她只是在不同的時光裏，用不同的方式——愛着我。